想念一只鹤
黄耀红
一
麓山古碑甚多。论历史久远,莫过于禹王碑;论书法价值,莫过于《麓山寺碑》。它们表情庄严地立在烟雨中,散发着历史的气息。然而,二南石刻上的“放鹤”,却给我内心最柔软的触动。
余生也晚,未在岳麓山见过白鹤,更无缘见过麓山驯鹤的幽人。不过,偶尔遐想放鹤的清晨或黄昏,时光仿佛不再状如奔马,它变成了一绝尘仙鹤。白鹤忽然张开洁白的羽翼,掠过黑色屋脊,然后冲过雾霭林岚,振翅消失于湘江的水天一色……
二南石刻系一百年多前修葺爱晚亭时所立,当时主持此事者叫程颂万。此公籍在宁乡,时任湖南高等学堂监督,其诗词联赋遐迩闻名。多年后,在中国古典文学界享有盛誉的诗词大家、南京大学程千帆先生即是程颂万先生的后人。程颂万先生是程千帆先生的叔祖。
修亭立碑之余,程先生曾撰题记说明重修的缘由始末:宣统三年秋,补葺爱晚亭,刻南轩、南园二先生诗,并征罗鸿胪故事,书“放鹤”二字,以永嘉游。罗鸿胪,即岳麓书院著名山长罗典,曾主持书院长达27年,官至鸿胪寺少卿。二南石刻刻南轩、南园先生诗各一。两位先生相距600年,诗里的清风峡生态之美却遥相呼应,一脉相承。
二
我始终有点疑惑:二南石刻上的诗,都与鹤无关,为什么碑之正面所刻却是“放鹤”二字?这是出于对罗典曾于此驯鹤的怀念,还是特意以放鹤之境彰显青山白云的空间辽阔?
很多次从爱晚亭前走过,只要想起“一双驯鹤待笼归”的句子,头顶似乎真有一只白鹤破空而来。
也许是鹤通人性吧。养鹤、驯鹤,皆有久远的传统。《世说新语》里有一位高人,叫支道林,对驯鹤幡然悔悟:
支公好鹤,住剡东岇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确实,凌云振翅,才是鹤的英姿。谁愿意成为那笼中玩物?谁愿为生存乞食而失去可贵的精神自由?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生命的本质,唯自由二字。
我想,二南石刻当时刻的不是驯鹤,而是放鹤,其理或许在此吧?在罗典心里,“放鹤”是他的山间逸兴,更是他对于岳麓士子振翅高飞的期许吧?
人间哪有一只鸟笼,可以装得下一只白鹤对云空的向往?
三
旧时的岳麓山恍如白云之外的净土,山中随处都可见到鹤的身影。
“鹤隐松声尽,渔沉槛影寒”,杜荀鹤的那只鹤,正隐于岳麓苍松之间;“初雪洒来乔木暝,远禽飞过大江澄”,齐己的那只鹤,正从湘江碧波上一掠而过;“却羡巢松千岁鹤,不知尘世有沧桑”,八指头陀的那只鹤,如神仙一样存在于时间之外;“桃逢开士悟,鹤似老僧闲”,魏源的那只鹤,正如山中老僧一般悠闲入定……
岳麓山的抱黄洞乃道家福地,更是鹤类栖息的家园。正如前人所叹:“闲步不教方外觉,破烟双鹤已来迎”;“千年胜地多殊感,群鹤翔飞岁岁来”……
白鹤,岳麓山古老生态的生动见证。农耕文明时代的岳麓山,与工业化、数字化时代的岳麓山,早已大相径庭。白鹤栖息其中的生态,自然也今非昔比了。
“回首何边是空地,四村桑麦遍丘陵。”当年岳麓山附近起伏着丘陵,望去一片桑麦青青。“清晨向市烟含郭,寒夜归村月照溪。”岳麓山还有那样的晨光、烟岚、夜色、村落吗?还有当年的明月与月下清溪吗?晨钟暮鼓,月照清泉,对古城长沙来说,岳麓山如同《诗经》里的“在水一方”啊!
怀念一只鹤,也怀念与它相适的美丽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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