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碰撞
邱凤姣
我背靠土墙,朝半空中望去,爬满天空的全是香椿树。阳光穿透绿荫,洒在低处的枇杷树上,像开着白色小花。香椿树长得过高,任何一个打椿芽的人都止于仰望,长叹一声,抱憾离去。这些有数十年树龄的椿树,在蓝天中开枝散叶,不由分说给一棵矮壮的枇杷树撑了一把巨伞。
我关注的就是这棵枇杷树。仿佛懂得高处的天空不属于它,枇杷树的主干在不到二米处分叉,繁密的枝干四散扩张,在椿树间左冲右突,织起一张枇杷叶的绿网。青翠的叶丛中,一簇一簇泛黄的枇杷仰着小圆脸,努力承接星星点点的阳光。有鸟剪开树林,直奔枇杷树,啄食大而黄的枇杷,光滑闪亮的枇杷核玛瑙般裸露出来。
再过些日子,树下将累积一地果核。来年春天,地上会冒出一片稚嫩的枇杷树苗。阳光的过度匮乏,使那片小树林迅速凋敝。大枇杷树也许想过挪步,想为众多的孩子让出生长的空间。它不能开口说出自己的愿望,只能力不从心地俯视着脚下的众生。它用力托起最饱满的果子,请鸟儿把它的孩子带走,去往适合生根发芽的远方。
这样的枇杷树有很多棵,分布在老屋前后、附近废弃的菜园里。屋后那一棵,据说有上百岁了,这屋子还没建的时候,枇杷树已经长到半个屋子高。这些枇杷树来处各有不同,有的是某个人吐出的一颗核滚到草丛里,有的是一只鸟衔着枇杷飞过菜园,张嘴唱歌,枇杷掉到了菜土里,还有的是雨水流到哪里,果核便流到哪里。那些落了枇杷核的地方,钻出了一棵棵小苗儿。这些纤弱的枇杷苗,有的被虫子咬断了,有的被青草湮没了,还有的被牛羊踩扁了。剩下来的数棵,和楠竹争抢地盘,和椿树争夺阳光,和老虎刺奋力撕扯,翠冠越发硕大,果子饱满多汁。在麦香飘逸的五月,年少的我们用竹竿打枇杷,唱《打个枇杷》的歌谣。我们心里升起一个个金黄的愿望,那些愿望像一簇簇结在向阳枝梢的枇杷。
那时我们和伯父一家远离村庄,在半截青砖半截土砖的老屋里烟熏火燎。伯父是一名石匠,整天在山上凿石头,把凿好的石头列在土墙边的枇杷树下。他的錾子叮叮咚咚,要为三个儿女开凿一条通往山外的路。我的父亲是一名采煤工,常在后窗的枇杷树下讲《东周列国志》里的故事,讲遥远煤矿的奇人异事。父亲那张被煤炭浸染的黢黑面孔上,遍布着岁月的风霜。我们在父亲的讲述里懂得过去与将来,懂得山外有山,山外有路。
母亲是一个瘦小的、性格暴躁的女人,但她会在五月枇杷黄的日子,端着笋壳叶做的簸箕,用一根装了钩子的竹竿,到后窗下钩枇杷给我们吃。遮住后窗的比屋子年长的枇杷树,真是一棵罕见的树!颀长的树干被一场大雪压成弯弓,结满果子的树冠朝西边倾斜着,它是想朝着天空迈步的,但天空已经变得遥不可及。母亲从西斜的树冠上钩下来一颗颗黄了的枇杷,将簸箕堆成一座小金山。我们坐在堂屋的青石板门槛上,剥枇杷吃。我不忍看枇杷树躬身结果的艰难模样,请求母亲动一下这棵树。母亲回答:“树挪死,人挪活。”
紧邻这棵弯弓枇杷树的,是一座密不透风的楠竹林。许多年以后,走向山外的我们回到老屋,惊讶地发现这棵枇杷树消失了。我问母亲,她说大概被楠竹林吃掉了吧。在原先长着枇杷树的地方,几竿新生的竹子正刺破蓝天。楠竹林在肆意扩大地盘,地下的根须似乎在突突地往别人的领地奔跑。原来,植物的挪与不挪,终究关乎着生死存亡。
几代人陆续下山,把根扎到了他乡。老屋已经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巢,被愈来愈密实的丛林环抱着。老屋四周长了许多结满小灯笼的栾树。在紧邻老屋的父亲的墓地里,不知什么时候生了一棵繁花似锦的金合欢。
也许每一棵树都有改变命运的机缘。栾树和金合欢一定为着某种缘由远道而来,后窗旁的枇杷树却因为顽固而消亡。香椿树高昂着头眺望远方,枇杷树俯首大地纵横交错的路径,它们的绿叶何曾停止思绪的翻腾?枇杷树终生在原地春华夏果,而它的子嗣不经意间就出走,在另一抔泥土中繁衍生息。
我踮脚折下一簇枇杷,有黄的,有青的,这是能长成一片森林的果子。我擎着枇杷在林间穿行,寂静的荒野中,听到了雀鸣,也听到了一树枇杷碰撞的轻微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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