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岳
寒意渐深。这寒意,从岁月深处款款而来,带着熟悉的清冽,轻轻落在窗棂上,映在摊开的书页间。窗外槐树已褪尽铅华,疏朗的枝丫在淡青色的天幕上勾勒出简净的线条。我习惯性地仍着单衣,像是在践行一场无声的仪式,隔着时空向往昔的自己遥遥致意。
“不怕衣衫破,只要肚里有货。”母亲的话语音犹在耳,声音里带着终日劳作的疲惫,却又透出坚定的暖意,给我无尽的慰藉和勉励。
昏黄的灯光下,她在我衣衫那层层叠叠的补丁上细心缝补,针脚密密匝匝。母亲坚毅的神色总在我眼前浮现,她像要把所有的期盼与尊严都缝进粗布里。
教室里,我蜷缩着趴在冰冷的课桌上,冻得红肿的手指努力握住那截短得不能再短的铅笔。母亲的话语总如温煦的暖风,慰抚着孩童稚嫩而敏感的心灵。年复一年,那一点点埋在心底的自卑,竟在寒苦岁月的锤打下淬炼出倔强的性格。
没有灯油的日子,我常借着月光读书,清冷的月光水一般从破旧的窗纸隙缝流淌进来,在书页上铺成一片银白。我呵出的白气在清辉里缭绕,字迹有些模糊不清,我便在这迷离朦胧中窥探遥远而美好的世界。
父亲总会在这时,默默地把他的旧大衣披在我肩上,然后蹲在灶前,就着灶火的余温编柳筐。那些夜晚,他多半会见缝插针地讲述“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等故事,此情此景显得格外真切动人。
因为学业紧张,中学时我常会失眠,课堂上不免意识混沌。于是我便效仿起古人“锥刺股”,圆规尖刺向大腿的刹那,尖锐的痛楚化作促人清醒的锋刃,一点点凝结成高考试卷上的墨痕,蜿蜒成通向远方的长路。
记得一位老师跟我说:“衣少受点冷,头脑更清醒,记忆会更好。”这朴素的道理,我用浑身的战栗作了鲜明的印证。无数个拂晓,我悄悄减去一件衣衫,在庭院里迎着冷风朗读。那股子冷意初时如无数细小的针尖扎在皮肤上,待到冷劲儿透了骨,人倒清醒了许多。周遭的声响都沉了下来,连自己的心跳也听得分明,眼前书页上的字迹如一粒粒水中石子,清晰而沉甸甸地嵌入心底。
不独站在冷风里,有时我嫌注意力不够集中,便会爬上门前的那棵老槐树。树又高又瘦,冷风毫无遮拦地刮过,枝干铮铮作响。我蜷缩在枝桠间,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人也因着那冷、那高,还带着一点惊险,反将全副精神全部凝聚在字里行间。当然这攀援之路并非尽皆诗意,其中包含着苦涩和无奈。由于苦学过度与营养缺乏,致使神经衰弱如灰色的雾霾缠绕不去。
熬过那些风雪交加的苦寒日子,终于来到了春暖花开的人生渡口。伴随着时代的变迁,如今的一切已发生改变,苦寒岁月渐行渐远,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眼前书房宽大而明亮,四时温凉皆由人意,但于清冷中读书在我已成习性,如晨跑、喝茶般不可或缺。
每日清晨或秋冬傍晚,我仍着单衣站到阳台或庭院读书。这习惯,我想以后也不会改变。不为实利,亦非逃离困囿,而是要让这薄薄的寒意驱离和涤荡因暖饱而带来的怠惰。在清明的战栗中,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体悟心魂带着暖意向上攀援的感觉。
此时,窗外的寒气依旧,静静地与我对坐。书页上的文字在清寂的月光里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与我进行无声的对话。我忽然明了,寒窗的核心固然是苦,但这苦竟如茶,在细啜慢品中竟会转化回甘。昔时之寒,是凛冽的风,吹散贫瘠的阴翳;今日之寒,是清冽的茶,洗涤浮躁尘心。当年在槐树上冻得发抖的那个男孩,与此刻窗前静坐的我,隔着数十载光阴,在这一样的清冷的空气里蓦然重逢。我们读的已不是同一本书,但由这寒所滋润的专注、清醒以及对知识近乎本能的渴慕,却如一溪清泉,从未断绝。
原来,我们生命中所不可或缺的暖意,有时竟要靠一丝清寒来激活、引燃和点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