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俊
又到清明,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奶奶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哪怕是她到了暮年也不曾黯淡。这是我见过的唯一的眼睛不大的双眼皮,她或笑或怒或沉默不语,她的目光总是坚定而炙热。
奶奶离开我们两年了,有种遗憾总是萦绕在心头。
那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晚饭时刻,奶奶打我的微信视频,当时正好在忙着做饭,而我的手机故障,奶奶听不见我的声音,我听见她询问我们在干啥,我把手机给我的小儿子,便去张罗晚饭了。祖孙俩各说各话一会就挂了,当时想着忙完回过去,但没有机会了。次日凌晨时候弟弟发信息告诉我,92岁的奶奶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昨天,我经过水果店,看见摆放整齐的秋月梨,便想起了奶奶去世前的时光。那天,我们回老家,带了硕大汁多的秋月梨,我拿给奶奶,准备用水果刀切开分吃,奶奶把梨收到背后,眼睛里有狡黠的光,说:“梨子不兴分的,吃不完,下午接着吃。”
我们还开怀笑道,奶奶的讲究挺多。小时候,奶奶给我们讲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分别前七仙女拿出一个梨分给董永吃,这是一个关于“分梨”的悲伤故事。
奶奶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生育了两子一女。在我记事时,别人叫她“亮亮”“亮亮嫂子”,年纪大了后,叫她亮亮的老人也相继去世,她是村里最高寿的人了,很少有人叫她亮亮了,我快忘记了她的这个闺名。
奶奶去世后,叔叔写了一篇纪念奶奶的文章,文中提到奶奶的闺名亮亮,这一刻我才感觉到,“亮亮”才是奶奶真正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明,一声“亮亮”证明了她的青春,“亮亮嫂子”是一个多么丰盈的词汇。
我童年时期很少见到奶奶,她去长沙给叔叔带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春节他们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听说奶奶这个从前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太,现在已经可以读书看报,她还给我展示了她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的我们几个孙辈的农历生日,笔迹稚嫩,但非常工整有力。
堂妹从襁褓中的婴儿到工作,这是奶奶的又一部作品。奶奶的三个孩子,一个是不成材的大儿子我的父亲,在乡村当公务员;一个是走出大山到国企的中层干部,我的叔叔;最让奶奶牵肠挂肚的,是我当了包租婆的姑姑。她对姑姑的爱是无限包容,对叔叔的托举是大爱无声,对我父亲的期待是滚滚长江水,和恨铁不成钢。她嫌弃父亲闲时不读书看报,她晚年时父亲的陪伴夹杂着她数不清的不尽如人意,连父亲做的饭菜她也是诸多不满,但晚年陪伴她最多的是我的父亲母亲。
不知道她在长沙生活了几十年后,再回到寂寥的农村,独自一人的她是怎么安守村舍的。她做到了快乐而长寿,眼里还有睿智的光。她把提供情绪价值具体化和现实化,然后回射给她自己。
有一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奶奶和我说,有人告诉她,她的寿命是86岁,那年她正好是86岁。当时她说这话的时候,还边划拉着她的智能手机,波澜不惊。但她不喜欢过生日,生怕别人给她庆祝,她的年龄时常模糊。善于学习的老人都有一颗年轻的心。给奶奶买智能手机的时候,姑姑担心她不会用,奶奶却很快顺利地刷上了短视频,然后和我们晚辈微信视频:“手机上说,二孩开放了,你们可以再生了。”我一个双职工又没有老人帮衬的家庭,第一拨冲上了生二胎的阵前。当奶奶从视频里看到外曾孙健健康康,奶奶开心得好像第一次当外祖母一样。
奶奶在哪儿都有很多朋友,在农村的时候从事妇女工作,十里八乡的人认识她。到了城里她和左邻右舍家的老人和睦相处成了老闺蜜,经常让我操刀给她们理发,我从来没学过理发,她们给了我天大的自信,因为她们只要剪短,都不要求整齐。
有一次,奶奶和朋友们穿过一个小区去买菜,小区保安不让她们过路,其间彭奶奶不小心推倒了一个保安,然后其他人都一溜烟跑了,最后保安就把奶奶扣留了。到了晚上奶奶才记起女儿家的电话,心急如焚的叔叔才得知她的位置,并要告保安非法拘禁。可奶奶阻止了,保安摔在地上确实流血了,也是不容易。保安说只要奶奶说出彭奶奶家,就放奶奶走,可奶奶就是不说。
晚上的时候,彭奶奶来到家里看望奶奶,羞愧不已,奶奶却一如既往地和彭奶奶交往。
到了90岁以后,奶奶再也不愿意住在长沙了,她要住在极不方便的农村。家人很是担心她的身体,叔叔几次开车回去送药,堂妹更是买回了制氧机等各种医疗器具。经历过大风大雨的老人,雷打不动地吃钙片和鱼肝油,她的各种食物药物摆成一排,就像每天的功课,一丝不苟。
奶奶在世时,每天有三三两两的老人来陪她聊天。
奶奶去世后不久,我碰见一个常和她聊天的老人,她对我说:“亮亮嫂子走了,我都没伴了。”半年后,那位才70多岁的老人也走了。
和奶奶同龄的外婆说:“你奶奶叫亮亮呢,她现在到了好地方了!”唉,是不是好地方,谁能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