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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就是一株水稻

  曾志田

  江南的雨总在清明前夜涨破云层,春耕时的父亲是土地的情人。犁铧切开黑壤的刹那,他总要伸手接住翻起的土浪,仿佛在抚摸新生儿的胎发。被蚂蟥咬过的腿肚子结着紫痂,他说这是土地盖的邮戳,证明我们仍是吃糙米长大的种。

  父亲总在春分前三日打开樟木箱,取出包着红布的秤砣压在浸种缸底。汕优63的谷粒倾泻而下,在搪瓷盆里撞出碎玉般的叮咚。强氯精溶化时腾起白雾,像土地呼出的叹息缠绕房梁。25瓦灯泡把父亲的影子拓印在泥墙上,晃动的黑影正将秕谷筛进竹簸箕,碎屑纷扬如逆行的雪。

  父亲把稻种倒进瓦瓮时,总要对着阳光端详半晌。那些褐色的籽粒在他掌心滚动,像极了老人数念珠的模样。他说好稻种得会沉默,那些急着开口的秕谷,迟早被风筛进了田埂的皱纹里。种子在温水中苏醒的过程,恰似生命在母腹中的酝酿,那些被剔除的秕谷,在父亲粗糙的掌纹间完成对生命的第一次筛选。父亲侍弄稻种时,瓦檐垂落的雨帘会在玻璃灯泡上敲出青铜编钟的声响。他佝偻的脊背在昏黄光晕里隆起成山,布满茧纹的手掌在木桶中打捞着时间的碎屑,稻种在温水中苏醒的声音,像极了他年轻时教我认字时的沙沙耳语。

  老屋前后的三亩水田是父亲的舞台。春水还咬着冰碴,父亲已赤脚踩进秧田。淤泥从脚趾缝钻出来,在晨光里凝成黑色的农谚。他倒退着插秧,腰弯成的弧度,恰好能盛住整个春天的雨水。

  稻子扬花的夜,父亲总要往田埂撒三把草木灰。月光在稻穗上结霜时,他说能听见十万朵小花在说悄悄话。那些细碎的私语顺着露水渗进土壤,化作秋后沉甸甸的证词。有年旱得厉害,他半夜担井水浇田,扁担压出肩膀的紫痕,后来长成了我掌心的生命线。那些年我们跟着他在稻花里追肥,花粉沾满睫毛时,世界就成了毛玻璃。父亲说稻子受孕的夜晚,连露水都是甜的。有次暴雨冲垮田埂,他在雨幕里筑堤的身影,活像株正在分蘖的水稻——越是摧折,越是疯长。

  有次回家探望父亲,他正给晚稻施穗肥。新买的化肥袋上印着英文,他却固执地掺进半簸箕草木灰。这个细节让我在多年后的农大实验室里顿悟:农人的智慧是混着晨昏的秘方,比实验试纸更懂土地的脾胃。

  稻花扬穗时最像父亲。那些细碎的、米白色的秘密,总在晨雾未散时悄然绽放,又在正午前匆匆谢幕。父亲说稻花不争艳,只求结实,正如他毕生信奉的生存法则。某个溽暑的午后,我看见他蹲在田埂用竹片给稻穗“开天窗”,阳光穿过叶隙在他脸上烙下金箔,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所谓农时,不过是土地与农人之间的密语。

  在江南氤氲的水汽里,稻穗低垂的姿态永远是最动人的谦卑。秋分的镰刀是最诚实的史官。当父亲弯成与镰柄相同的弧度,我看见他脊椎节节凸起如稻穗上的稃环。我们家族的脊椎都带着相似的弧度,像是被同一阵季风反复揉搓过的稻秆。打谷机轰鸣时,草帽沿滴落的汗珠在阳光下炸裂,每个汗圈里都晃动着不同年景的丰歉。

  最后一次秋收,父亲执意不用收割机。镰刀划过稻秆的脆响里,藏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他弯腰的姿势像在祭拜,每一株倒下的稻穗都朝着祖山的方向。当最后一把稻谷脱粒入仓,父亲倚着谷堆点燃旱烟,暮色将他与稻草人缝合在一起。烟圈升腾处,我看见无数透明的稻魂在暮霭中起舞。打下的稻谷里混着几根白发,后来在粮堆里竟长成了银亮的稻草。

  父亲就是一株水稻,他的脊背是被岁月压弯的稻穗。镰刀收走最后一粒金黄时,他把自己还给了土地。他躺在那扇亲手刨制的松木门板上,身下铺着去年秋收的稻草,金黄的茎秆在晨雾里蒸腾出最后的体香。这个把稻谷当作经卷诵读一生的男人,终究化作了泥土一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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