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吾斯力汗·哈斯木汗
每到六月中旬,全村落的居民忙于迁徙夏牧场的各种准备。当然,全阿吾勒当中,第一个迁徙夏牧场的是我们家。咱们家的三个男孩儿都到大城市去上大学,家里没有帮手;家里除了一匹黑马外,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可驮载行李。其他邻居搬家之前,我们要及时借用他家的犍牛。父亲说:“笨鸟要先飞”。
我们家迁徙的情景,我至今难忘。天刚刚亮就动身的我们,两头犍牛的两侧驮上全家夏天所用的木箱(木箱里装有碗等餐具)、用绣花毡子包扎的被褥、衣服等行李,行李的最上面要放着长方形铁炉子。炉子里当然要装进我们家的一群鸡。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就要顺着山沟上路了。母亲骑着左右两边装驮行李的黑马走在前面,我牵着两头犍牛,父亲赶着一群羊、山羊和几头牛。几只鸡一路上“咕咕”叫,扇动的翅膀发出“咔擦咔擦”之声,给我们家的迁徙之旅添上旋律。
路过邻居家附近,按照传统,她们会端着几大碗酸奶,让我们解渴,说:“旅途愉快,迁徙安全!”
那时候,我们家有一只花猫。持久观察我们的行为,驼队开始上路,它就跑进对面的森林里。这是它多年的习惯。中午,我们到达夏牧场,就能遇见在木屋子门口蹲坐的花猫。母亲说:“可怜的家伙,今年安全到了。不知它什么时候成为狐狸的美餐。”一到夏牧场,新鲜的空气、花草的香味让人心情舒畅,精神充沛。花草茂盛的金捞坝的草原真的美极了。从山坡和山谷里可以见到犹如白猫的胡子那样伸直的茅草及如同白发苍苍老头儿的蒲公英。为了生存而忙活的几只胡蜂,就像蹲坐在葵花盘前忙着抠瓜子的小孩儿,坐在花冠的一边,头伸进花朵中间,拼命地吸吮糖汁。银灰色的树干在夏日的阳光下渗出惨淡的紫光。美丽的花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就像是从空中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纸片,随风飘来,又随风飘去。几只彩蝴蝶渐慢飞动的翅膀,落在花朵上,就像重叠在花瓣上的一朵花。草原上可以见到红、白、蓝、黑色的各种蝴蝶。草原上一切生命都为了活着本身而忙着,为了被一层看不见的雾笼罩的明天而奔跑着。
母亲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为了防止生锈、用一层塑料包起来的铁锁,我就从木屋里往外搬出去年剩下的木柴等杂物,然后去屋子下边的小泉,提桶水来,用地炉子烧茶。
父亲把所有的行李从犍牛上卸下来之后,母亲把被褥、衣服等物品铺开在草坪上,吹吹风,晒晒太阳。
完成入住夏屋的准备工作,我们三人坐在草坪上,喝着清茶。这时,刚好顺着山谷,从冬牧场那边刮来一阵轻风。也许是,昨天刮累了就停下来,在山坡后休息至今天下午的风。或许是,从冬牧场一直护送着我们到夏草原的风。也许是,跟不上大风,留在后面的余风。我想啊,人生如风。
父亲指着随着风乱跑的几棵风滚草说:“孩子,看见那个风滚草了吗?若从无生活计划、坚定人生目标,又无远大的理想,你的命运肯定会如同它了。”
父亲这样一说,我立马想起了一首民歌:“无理想,无自由的人啊,如同一棵风滚草,风往哪里吹,就往哪里跑。”
搬入夏牧场,我们玩耍的空间就大了。游戏也更多了。用树枝制作弓箭的孩子们,白天放弓箭,小溪上“架桥”、草坪上玩捉迷藏等。我们偶尔还能跟女孩们一起玩“出嫁”游戏。把柳枝当马儿骑着的“客人”一到,“新娘”以一张大叶子为餐布,上面放着酸奶疙瘩、奶酪等食品,以凉水为茶热情款待。个别主人家还可以火柴盒里面放进胡蜂,让客人欣赏美妙的“音乐”。草原的夜,真的静极了。玉盘似的满月在夜空中慢行,淡淡的月光洒向金捞坝的草原,全村的孩子们聚集在草坪上骑着小牛,开展叼羊比赛等游戏。当时,我与其他孩子们一样,认为天上的月亮只属于我们家乡的夜空。
夏牧场给孩子们带来无比的快乐,也避免不了带给我一定的忧愁。虽然是偏僻的牧区,义务教育却抓得很严,牧民的孩子都要去上课。学校留在遥远的冬牧场。我喝着母亲加热的牛奶,吃抹上酥油的几块馕后,母亲给我的书包里装入一块馕和一瓶酸奶当午餐享用。那些年,家庭条件较好的孩子们骑着小马去学校。像我这样徒步的几个孩子,早晨起得很早,下课回家较晚。
我盼着七月的快快到来。放暑假,我就可以解放了。我现在想,盼着七月快到的另一个人,应该是母亲。
一到七月,母亲一天几次去我们木屋东面的山坡上,久久遥望着冬牧场那边的马路。山坡是母亲的“观望台”。母亲在期待就读大学的孩子们放暑假回来团聚。母亲若看到某人的身影,就会叫上我。她揉揉眼睛,指着来人方向说:“快看,来的是不是你的哥哥?”知道来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母亲长叹口气,只好失望地回家。我发现她的脚步很沉重。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去了我们的夏牧场。我们家的木屋还在。一位陌生的牧民住着。我们家用的地炉子已被填平了。周围的一切远离了我,但我那么的熟悉。突然,仿佛看到了父母的身影。热心的牧民让我进屋喝茶。很想进屋,怕在生人面前流泪,我只好谢绝了。
我去了母亲的“观望台”。坐在那块母亲常坐的石头上,眼泪落了下来……

